[原文]: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强天下,其事好还①。师之所处,荆棘生焉。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②。善有果③而已,不敢④以取强⑤。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骄,果而不得已,果而勿强。物壮⑥则老,是谓不道⑦,不道早已⑧。
[译文]:依照“道”的原则辅佐君主的人,不以兵力逞强于天下。穷兵黩武这种事必然会得到报应。军队所到的地方,荆棘横生,大战之后,一定会出现荒年。善于用兵的人,只要达到用兵的目的也就可以了,并不以兵力强大而逞强好斗。达到目的了却不自我矜持,达到目的了也不去夸耀骄傲,达到目的了也不要自以为是,达到目的却出于不得已,达到目的却不逞强。事物过去强大就会走向衰朽,这就说明它不符合于“道”,不符合于“道”的,就会很快死亡。
[注释]:1、其事好还:用兵这件事一定能得到还报。还:还报、报应。2、凶年:荒年、灾年。3、善有果:果,成功之意。指达到获胜的目的。4、不敢:帛书本为“毋以取强”。5、取强:逞强、好胜。6、物壮:强壮、强硬。7、不道:不合乎于“道”。8、早已:早死、很快完结。
[引语]:历来在解释《道德经》的学者中,有一派认为《道德经》是一部兵书。究竟它是不是一部兵书,这个问题在本章评析中再作论述,但老子具有反战思想则是无疑的。春秋战国时代,社会动荡不安,大小战争此伏彼起,给国家带来破坏,给老百姓的生活造成灾难。老子反对战争,符合人民的利益和愿望。在本章里,老子认为战争是人类最愚昧、最残酷的行为,“师之所处,荆棘生焉”、“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”,揭示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严重后果。老子主张反战的思想,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,都有其积极的意义。
[评析]:在《道德经》的这一章和下一章里老子都讲到用兵问题。但必须重申,《道德经》主要是一部哲学著作而不是兵书,他论兵是从哲学的角度,而不是军事学的角度。讲到许多哲学问题时,也涉及到军事,因为哲学与军事虽非属于同一学科,但有许多内在相通之处。他着重讲战乱给人们带来的严重后果,这是从反对战争这一角度出发的。因为战争是人类最残酷最愚昧的行为。本章中所讲“师之所处,荆棘生焉”、“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”,就是讲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。
唐代王真《道德真经论兵要义述》说,“五千之言”,八十一章,“未尝有一章不属意于兵也”。明未王夫之也认为《道德经》可为“言兵者师之”。近人章太炎说,《道德经》一书概括了古代兵书的要旨。他指出,“老聃为柱下史,多识故事,约《金版》、《六韬》之旨,著五千言,以为后世阴谋者法。”
[原文]:夫兵者①,不祥之器,物或恶之②,故有道者不处。君子居则贵左③,用兵则贵右。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④为上,胜而不美,而美之者,是乐杀人。夫乐杀人者,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。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偏将军居左,上将军居右。言以丧礼处之。杀人之众,以悲哀⑤莅之⑥,战胜以丧礼处之。
[译文]:兵器啊,是不祥的东西,人们都厌恶它,所以有“道”的人不使用它。君子平时居处就以左边为贵而用兵打仗时就以右边为贵。兵器这个不祥的东西,不是君子所使用的东西,万不得已而使用它,最好淡然处之,胜利了也不要自鸣得意,如果自以为了不起,那就是喜欢杀人。凡是喜欢杀人的人,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。吉庆的事情以左边为上,凶丧的事情以右方为上,偏将军居于左边,上将军居于右边,这就是说要以丧礼仪式来处理用兵打仗的事情。战争中杀人众多,要用哀痛的心情参加,打了胜仗,也要以丧礼的仪式去对待战死的人。
[注释]:1、夫兵者:一本作“夫佳兵者”。兵者,指兵器。夫,作为发语词。2、物或恶之:物,指人。意为人所厌恶、憎恶的东西。3、贵左:古人以左为阳以右为阴。阳生而阴杀。尚左、尚右、居左、居右都是古人的礼仪。4、恬淡:安静、沉着。5、悲哀:一本作哀悲。6、莅之:到达、到场。
[引语]:这一章仍是讲战争之道,是上一章的继续和发挥。上一章着重从后果讲,这一章以古代的礼仪来比喻。按中国古代的礼仪看,主居右,客居左,所以居左有谦让的意思,“君子居则贵左,用兵则贵右”。老子认为,兵器战争虽然不是吉祥的东西,但作为君子,在迫不得已之时,也要用战争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,只是在获取胜利时不要以兵力逞强,不要随意地使用兵力杀人。相反,对于在战争中死去的人,还要真心表示哀伤痛心,并且以丧礼妥善安置死者。
[评析]:战争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祸,这是人所共知的。任继愈认为《道德经》“也是反对战争的”。因为在这一章里,老子说“夫兵者非君子之器也,不祥之器也”,这里显然没有主战用兵的意思。但是,老子同时又说,对于战争“不得已而用之”,这表明老子在咒诅战争的同时,也还是承认了在“不得已”时还是要采用的。在春秋战国时代,战争是普遍的,国与国之间相互攻伐,战争规模日益扩大,动辄数万、数十万的兵力投入战争之中,伤亡极其惨重,而在战争期间受危害最大的,则是普通老百姓。每逢战争,人们扶老携幼、离乡背井四处逃亡,严重破坏社会正常的生产、生活秩序,造成社会秩序的动荡不安,战争的确是带来灾难的东西。所谓君子迫不得已而使用战争的手段,这是为了除暴救民,舍此别无其它目的,即使如此,用兵者也应当“恬淡为止”,战胜了也不要得意洋洋,自以为是,否则就是喜欢用武杀人。这句话是对那些喜欢穷兵黩武的人们的警告。所以,我们认为《道德经》不是兵书,不是研究战争问题的,尤其不是为用兵者出谋划策的。老子谈论战争问题,目的在于反对战争。
[原文]:道常无名,朴①。虽小②,天下莫能臣③。候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宾④。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,民莫之令而自均⑤。始制有名⑥,名亦既有,夫亦将知止,知止可以不殆⑦。譬道之在天下,犹川谷之于江海⑧。
[译文]:“道”永远是无名而质朴的,它虽然很小不可见,天下没有谁能使它服从自己。侯王如果能够依照“道”的原则治理天下,百姓们将会自然地归从于它。天地间阴阳之气相合,就会降下甘露,人们不必指使它而会自然均匀。治理天下就要建立一种管理体制,制定各种制度确定各种名分,任命各级官长办事。名分既然有了,就要有所制约,适可而止,知道制约、适可而止,就没有什么危险了。“道”存在于天下,就像江海,一切河川溪水都归流于它,使万物自然宾服。
[注释]:1、无名、朴:这是指“道”的特征。2、小:用以形容“道”是隐而不可见的。3、莫能臣:臣,使之服从。这里是说没有人能臣服它。4、自宾:宾,服从。自将宾服于“道”。5、自均:自然均匀。6、始制有名:万物兴作,于是产生了各种名称。名,即名分,即官职的等级名称。7、可以不殆:不殆,没有危险。8、犹川谷之于江海:之于,流入;一说正文应为“道之在天下,譬犹江海之与川谷”。
[引语]:这一章讲了“无名”、“有名”、“知止”,“无名”、“有名”不是第一章中以“无”名、以“有”名的“无”和“有”的概念。“无名”指完全作到了不自见、不自是、不自伐、不自矜,所以称之为“朴”。所以,本章表达了老子的“无为”的政治思想,认为侯王若能依照“道”的法则治天下,顺应自然,那样,百姓们将会自动地服从于他。老子用“朴”来形容“道”的原始“无名”的状态,这种原始质朴的“道”,向下落实使万物兴作,于是各种名称就产生了。立制度、定名分、设官职,不可过分,要适可而止,这样就不会纷扰多事。老子认为,“名”是人类社会引争端的重要根源。
[评析]:任继愈认为:“老子的哲学,无论在世界观方面或在辩证法方面,都具有这种素朴的、直观的特点,老子的书中也是用直观来说明自然现象的普遍联系的。老子对世界的本原,说‘无以名之,字之曰道,强名之曰‘大’,又把道叫做‘朴’(通常无名,朴虽小,天下莫能臣)。有时把道叫做‘无名’(一章,“无名,天下之始”。三十二章,“道常无名”。三十七章,“……镇之以无名之朴”。四十一章,“道隐无名”)。从这些例子可以证明老子书中的道,实在是混然一体‘无’名或‘朴’。把老子的道看做纯精神的客观实在为绝对理念,与老子的原意不合。”(引自《老子哲学讨论集》,第20页)我们知道,《道德经》里所讲的“道”,就是指物质世界的实体及其变化的原因和规律。“道”是永恒的,既如无名之朴,是极幽微的;而且还适用于新旧转化运动的客观规律。张松如说:老子的所谓“道”,只是由思维形式表述的一些东西,并不直接适用于对待客观现实的事物和现象。但是从另一方面看,“道”又是具有最大共性的“无名、朴”,并且还适用于新旧转化的客观规律,在整个“大、逝、远、反”的进程中,它的存在是具有本质和现象、形式和内容、可能和现实、以及动静、因果等等关系性的辩证范畴。
[原文]: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胜人者有力,自胜者强①。知足者富,强行②者有志,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③者寿。
[译文]:能了解、认识别人叫做智慧,能认识、了解自己才算聪明。能战胜别人是有力的,能克制自己的弱点才算刚强。知道满足的人才是富有人。坚持力行、努力不懈的就是有志。不离失本分的人就能长久不衰,身虽死而“道”仍存的,才算真正的长寿。
[注释]:1、强:刚强、果决。2、强行:坚持不懈、持之以恒。3、死而不亡:身虽死而“道”犹存。
[引语]:本章讲个人修养与自我设计的问题,主张人们要丰富自己精神生活的一系列观点。在老子看来,“知人”、“胜人”十分重要,但是“自知”、“自胜”更加重要。本章与第九章、十章、十五章、二十章的写法比较类似,侧重于探讨人生哲理。老子在本章,全部用的正面直言的文字,与前面几章不同。十章用问话的形式出现,二十章以反话形式表达。他认为,一个人倘若能省视自己、坚定自己的生活信念,并且切实推行,就能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满饱的精神风貌。
[评析]:中国有一句话,叫“人贵有自知之明”。这句话的最早表述者,就是老子。“自知者明”,就是说能清醒地认识自己、对待自己,这才是最聪明的,最难能可贵的。在本章里,老子提出精神修养的问题。任继愈说,这一章“宣传了一系列消极、保守、反省的精神修养观点”,“还宣传精神胜利法,说什么死而不亡是长寿,这些都是唯心主义的思想。”(任继愈著《老子新译》)对于这种观点,有学者表示不同意,例如张松如认为:老子所说的这种观点“为什么是唯心主义呢,难道‘死而不亡’是‘有鬼论’吗?”他认为,这是见仁见智,人各有心。他认为个人的精神修养,可以使人具有智、明、力、强、富、志、久、寿这些品格和素质,这些都具有积极的意义。老子极力宣传“死而不亡”,这是他一贯的思想主张,体现“无为”的思想主旨。“死而不亡”并不是在宣传“有鬼论”,不是在宣扬“灵魂不灭”,而是说,人的身体虽然消失了,但人的精神是不朽的,是永垂千古的,这当然可以算做长寿了。
清末民初对《道德经》也有研究的著名学者梁启超,他曾说:人的肉体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,人不可能长生不老,但人的精神则可以永垂不朽,因为他的肉体虽然消失了,而他的学说、他的思想、他的精神却会长期影响当代及后代的人们,从这个意义上讲,人完全可以做到“死而不亡”。梁启超的这种观点,应该讲主要所受的不是佛学的影响,而是受到老子思想的影响。
[原文]:大道汜兮①,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②,功成而不有③。衣养④万物而不为主⑤,常无欲⑥,可名于小⑦;万物归焉而不为主,可名为大⑧。以其终不自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
[译文]:大道广泛流行,左右上下无所不到。万物依赖它生长而不推辞,完成了功业,办妥了事业,而不占有名誉。它养育万物而不自以为主,可以称它为“小”,万物归附而不自以为主宰,可以称它为“大”。正因为他不自以为伟大,所以才能成就它的伟大、完成它的伟大。
[注释]:1、汜:同泛,广泛或泛滥。2、辞:言词,称说。不辞,意为不说三道四,不推辞、不辞让。3、不有:不自以为有功。4、衣养:一本作“衣被”,意为覆盖。5、不为主:不自以为主宰。6、常无欲:一本无此二字,认为此乃衍文。7、小:渺小。8、大:伟大。
[引语]:这一章说明“道”的作用,这是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书中再次谈到“道”的问题。他认为,“道”生长万物,养育万物,使万物各得所需,而“道”又不主宰万物,完全顺任自然。这些观点,老子在前面某些章节中已经做过论述。这一章是继续阐发三十二章的道理,讲“道”可以名为“小”,也可名为“大”,虽然没有明确指出“圣人”、“侯王”,实际是在期望统治者们应该像“道”那样起“朴”的作用。此章内容从另一角度看,又是在谈作为“圣”、“侯王”所应该具备的素质。
[评析]:在学术界,关于老子的“道”的属性,有几种不同观点,最典型的主要是唯物论和唯心论截然对立的观点。持“唯心论”观点的学者认为“老子的‘道’是一个超时空的无差别的绝对静止的精神本体”。对此,张松如认为:“我们不这样看。‘大道汜兮,其可左右’,怎么能是‘绝对静止的精神本体’呢?而且,就它覆育万物,而不自以为是主宰这方面看,‘则恒无欲也,可名小于’;就万物归附它,而不知道谁是主宰这方面看:‘则恒无名也,可名于大’。无欲、无名、可小、可大,这个‘道’又怎么能是‘超时空的无差别’呢?”许多学者认为,“道”作为抽象概念,它既不表现物质现实事物的本身,也不能离开形式推论或理论假设的思想,它只是由思维形式表述的一些东西,并不直接适用于对待客观现实的事物和现象(张松如《老子校读》第206页)。我们同意张松如的观点,“道”是一个物质性的概念,它虽然是耳、目、触、嗅诸感觉器官都不能感受到的,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自然界,而不是仅凭人们的主观臆想存在的精神性概念。这一点是我们准确理解《道德经》中有关“道”的问题的关键所在。此外,老子在本章里发挥的“不辞”、“不有”、“不为主”的精神,可以消解占有欲、支配欲,从“衣养万物”中,使人们感受到爱与温暖的氛围。
[原文]:执大象①,天下往。往而不害,安平太②。乐与饵③,过客止,道之出口,淡乎其无味,视之不足见,听之不足闻,用之不足既④。
[译文]:谁掌握了那伟大的“道”,普天下的人们便都来向他投靠,向往、投靠他而不互相妨害,于是大家就和平而安泰、宁静。音乐和美好的食物,使过路的人都为之停步,用言语来表述大道,是平淡而无味儿的,看它,看也看不见,听它,听也听不见,而它的作用,却是无穷无尽的,无限制的。
[注释]:1、大象:大道之象。2、安平太:安,乃,则,于是。太,同“泰”,平和、安宁的意思。3、乐与饵:音乐和美食。4、既:尽的意思。
[引语]:这一章,述说了“道”的作用和影响,但本章和上一章,都不完全是前面各章论“道”的重复,而是隐寓着言外之意。“道”的作用和影响不可低估,它可以使天下的人们都向它投靠而不相妨害,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。因而可以这样说,本章实为“道”的颂歌。在《道德经》中,“道”已经被多次论及,但从来没有重复,而是层层深入、逐渐展开,使人切实感受“道”的伟大力量。
[评析]:“乐与饵”指流行的仁义礼法之治,“过客”指一般的执政者,但还不是指最高统治者。老子在本章里警诫那些执政的官员们不要沉湎于声色美食之中,应该归附于自然质朴的大道,才能保持社会的安定与发展。统治集团纵情声色,不理政事,这是在春秋末年带有普遍性的现象。诸侯国之间的战争,使人民群众遭受严重的痛苦。而在日常生活中,统治者荒于朝政,根本不关心人民群众的死活。老子对于当时这种状况极为清楚,他这章里所说的话,表明他为老百姓的安危生存而忧虑的历史责任感。
[原文]:将欲歙之①,必固张之②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取之③,必固与之④。是谓微明⑤,柔弱胜刚强。鱼不可脱于渊⑥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⑦。
[译文]:想要收敛它,必先扩张它,想要削弱它,必先加强它,想要废去它,必先抬举它,想要夺取它,必先给予它。这就叫做虽然微妙而又显明,柔弱战胜刚强。鱼的生存不可以脱离池渊,国家的刑法政教不可以向人炫耀,不能轻易用来吓唬人。
[注释]:1、歙:敛,合(歙,有两种读音:"xī"和"shè", <名词>:shè歙县:中国安徽省南部的县。徽墨、歙砚为其特产。<动词>xī 歙:吸气或通过呼吸吸入。)。2、固:暂且。3、取:一本作“夺”。4、与:给,同“予”字。5、微明:微妙的先兆。6、脱:离开、脱离。7、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:利器,指国家的刑法等政教制度。示人,给人看,向人炫耀。
[引语]:有人认为这一章也是讲用兵的道理,不过我们认为这主要描述了老子的辩证法思想。本章谈到若干对矛盾双方互相转化的问题。例如,“物极必反”、“盛极而衰”等都可以说是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,同时以自然界的辩证法比喻社会现象,以引起人们的警觉注意。这种观点贯穿于《道德经》全书。
[评析]:从这一章的内容看,主要讲了事物的两重性和矛盾转化辩证关系,同时以自然界的辩证法比喻社会现象,引起某些人的警觉注意。在事物的发展过程中,都会走到某一个极限,此时,它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变化,本章的前八句是老子对于事态发展的具体分析,贯穿了老子所谓“物极必反”的辩证法思想。在以上所讲“合”与“张”、“弱”与“强”、“废”与“兴”、“取”与“与”这四对矛盾的对立统一体中,老子宁可居于柔弱的一面。在对于人与物做了深入而普遍的观察研究之后,他认识到,柔弱的东西里面蕴含着内敛,往往富于韧性,生命力旺盛,发展的余地极大。相反,看起来似乎强大刚强的东西,由于它的显扬外露,往往失去发展的前景,因而不能持久。在柔弱与刚强的对立之中,老子断言柔弱的呈现胜于刚强的外表。
[原文]:道常无为而无不为①。候王若能守之②,万物将自化③。化而欲作④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⑤,镇之以无名之朴,夫将不欲⑥。不欲以静,天下将自定⑦。
[译文]:道永远是顺任自然而无所作为的,却又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它所作为的。侯王如果能按照“道”的原则为政治民,万事万物就会自我化育、自生自灭而得以充分发展。自生自长而产生贪欲时,我就要用“道”来镇住它。用“道”的真朴来镇服它,就不会产生贪欲之心了,万事万物没有贪欲之心了,天下便自然而然达到稳定、安宁。
[注释]:1、无为而无不为:“无为”是指顺其自然,不妄为。“无不为”是说没有一件事是它所不能为的。2、守之:即守道。之,指道。3、自化:自我化育、自生自长。4、欲:指贪欲。5、无名之朴:“无名”指“道”。“朴”形容“道”的真朴。6、不欲:一本作“无欲”。7、自定:一本作“自正”。
[引语]:本章是《道德经》中“道经”的最后一章,老子把第一章提出的“道”的概念,落实到他理想的社会和政治------自然无为。在老子看来,统治者能依照“道”的法则来为政,顺任自然,不妄加干涉,百姓们将会自由自在,自我发展。在二十五章提到“道法自然”,自然是无为的,所以“道”也无为。“静”、“朴”、“不欲”都是无为的内涵。统治者如果可以依照“道”的法则为政,不危害百姓,不胡作非为,老百姓就不会滋生更多的贪欲,他们的生活就会自然、平静。
[评析]:“无为”的思想在老子《道德经》中多次阐述、解释。本章开头第一句即是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”。老子的道不同于任何宗教的神,神是有意志的、有目的的,而“道”则是非人格化的,它创造万物,但又不主宰万物,顺任自然万物的繁衍、发展、淘汰、新生,所以“无为”实际上是不妄为、不强为。这样做的结果,当然是无不为了。第二句便引入人类社会,谈到“道”的法则在人类社会的运用。老子根据自然界的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”,要求“侯王若能守之”,即在社会政治方面,也要按照“无为而无不为”的法则来实行,从而导引出“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”的结论。老子认为,理想的执政者,只要恪守“道”的原则,就会达到“天下将自定”这样的理想社会。这里所说的“镇”,有人解释为“镇压”,并据此认为老子在这章的说明中露出了暴力镇压人民的面目:谁要敢一闹事,那就要严厉加以镇压。这种解释,我们感到有悖于老子的原意,“镇压”应当是“镇服”、“镇定”,绝非是武力手段的“镇压”。由此,我们也认为,老子并不是代表奴隶主统治阶级的要求,而是从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角度考虑问题,并不是仅仅代表某一个阶级或阶层的利益和意愿。这表现出老子内心深沉的历史责任感。因而这是进步的、积极的。
[原文]:上德不德①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②,是以无德③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④;下德无为而有以为⑤。上仁为之而无以为;上义为之而有以为。上礼为之而莫之应,则攘臂而扔之⑥。故失道而后德,失德面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⑦,而乱之首⑧。前识者⑨,道之华⑩,而愚之始。是以大丈夫处其厚⑾,不居其薄⑿;处其实,不居其华。故去彼取此。
[译文]:具备“上德”的人不表现为外在的有德,因此实际上是有“德”;具备“下德”的人表现为外在的不离失“道”,因此实际是没有“德”的。“上德”之人顺应自然无心作为,“下德”之人顺应自然而有心作为。上仁之人要有所作为却没有回应他,于是就扬着胳膊强引别人。所以,失去了“道”而后才有“德”,失去了“德”而后才有“仁”,失去了“仁”而后才有“义”,失去了义而后才有礼。“礼”这个东西,是忠信不足的产物,而且是祸乱的开端。所谓“先知”,不过是“道”的虚华,由此愚昧开始产生。所以大丈夫立身敦厚,不居于浇薄;存心朴实,不居于虚华。所以要舍弃浇薄虚华而采取朴实敦厚。
[注释]:1、上德不德:不德,不表现为形式上的“德”。此句意为,具备上德的人,因任自然,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。2、下德不失德:下德的人恪守形式上的“德”,不失德即形式上不离开德。3、无德:无法体现真正的德。4、上德无为而无以为:以,心、故意。无以为,即无心作为。此句意为:上德之人顺应自然而无心作为。5、下德无为而有以为:此句与上句相对应,即下德之人顺任自然而有意作为。6、攘臂而扔之:攘臂,伸出手臂;扔,意为强力牵引。7、薄:不足、衰薄。8、首:开始、开端。9、前识者:先知先觉者,有先见之明者。10、华:虚华。11、处其愿:立身敦厚、朴实。12、薄:指礼之衰薄。
[引语]:这一章是《道经》的开头。有人认为,上篇以“道”开始,所以叫做《道经》;下篇以“德”字开始,所以叫《德经》。本章在《道德经》里比较难于理解。老子认为,“道”的属性表现为“德”,凡是符合于“道”的行为就是“有德”,反之,则是“失德”。“道”与“德”不可分离,但又有区别。因为“德”有上下之分,“上德”完全合乎“道”的精神。“德”是“道”在人世间的体现,“道”是客观规律,而“德”是指人类认识并按客观规律办事。人们把“道”运用于人类社会产生的功能,就是“德”。
[评析]:《道德经》一方面是谈“道”,一方面是论“德”。老子认为“上德”是完全合乎“道”的精神。二十一章曾写道:“孔德之客,唯道是从”;二十八章说:“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”,“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”,五十一章说,“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是谓玄德”。以上所讲的“孔德”、“常德”、“玄德”都是指这里所讲的“上德”。从政治角度去分析和理解所谓“上德”,我们认为它不同于儒家所讲的“德政”。老子批评儒家“德政”不顾客观实际情况,仅凭人的主观意志加以推行,这不是“上德”,而是“不德”;而老子的“上德”则是“无以为”、“无为”,它不脱离客观的自然规律,施政者没有功利的意图,不单凭主观意愿办事,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无为而无不为,即把“道”的精神充分体现在人间,所以又是“有德”。但是“下德”是“有以为”的“无为”,但却抱着功利的目的,任着主观意志办事。在本章里,老子把政治分成了两个类型、五个层次。两个类型即“无为”和“有为”。“道”和“德”属于“无为”的类型;仁、义、礼属“有为”的类型。五个层次是道、德、仁、义、礼。这五个层次中,德和仁是最高标准,但“德”只是指“上德”,不是“下德”。失道而后德,这是在无为的类型内部说的,失道则沦为下德,那就与上仁相差无几了。失德而后仁,这是指离开了“无为”的类型才有了仁。仁已经是“有为”、“为之”了,所以“失仁而后义”、“失义而后礼”就是在“有为”范围内所显示出来的不同层次。在本章里,老子用了“大丈夫”一词,是全书唯一使用的名词,过去有人将此解释为“智慧很高的人”,原意大约相同于此,但其中也包含有豪爽、果敢、刚毅的内容。老子感受到人际关系愈来愈难以相处,所以在十分激动的情绪下使用了“大丈夫”这个词,并说:“大丈夫处其厚,不居其薄;处其实,不居其华。故去彼取此”。本章使用了一些具体的规范把人的思想行为定着在固定的形式中,即按忠信行事,不执行浇薄的礼。所以老子对政治的最低要求是摒去“薄”和“华”,恢复“厚”和“实”。
[原文]:昔之得一①者,天得一以清;地得一以宁;神得一以灵②;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;候王得一以为天一正③。其致之也④,谓⑤天无以清⑥,将恐裂;地无以宁,将恐废⑦;神无以灵,将恐歇⑧;谷无以盈,将恐竭⑨;万物无以生,将恐灭;候王无以正⑩,将恐蹶⑾。故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。是以候王自称⑿孤、寡、不谷⒀。此非以贱为本邪?非乎?故至誉无誉⒁。是故不欲。
【译文】:往昔曾得到过道的:天得到道而清明;地得到道而宁静;神(人)得到道而英灵;河谷得到道而充盈;万物得到道而生长;侯王得到道而成为天下的首领。推而言之,天不得清明,恐怕要崩裂;地不得安宁,恐怕要震溃;人不能保持灵性,恐怕要灭绝;河谷不能保持流水,恐怕要干涸;万物不能保持生长,恐怕要消灭;侯王不能保持天下首领的地位,恐怕要倾覆。所以贵以贱为根本,高以下为基础,因此侯王们自称为“孤”、“寡”、“不谷”,这不就是以贱为根本吗?不是吗?所以最高的荣誉无须赞美称誉。不要求琭琭晶莹像宝玉,而宁愿珞珞坚硬像山石。
[注释]:1、得一:即得道。2、神得一以灵:神或指人。灵:灵性或灵妙。
3、正:一本作“贞”。意为首领。4、其致之也:推而言之。5、谓:假如说。帛书作“胃”。6、天无以清:天离开道,就得不到清明。7、废:荒废。8、歇:消失、绝灭、停止。9、竭:干涸、枯竭。10、正:一本作“高贵”,一本作“贞”。
11、蹶:跌倒、失败、挫折。12、自称:一本作“自谓”。13、孤、寡、不谷:古代帝王自称为“孤”、“寡人”、“不谷”。不谷即不善的意思。14、至誉无誉:最高的荣誉是无须称誉赞美的。15、琭琭:形容玉美的样子。16、珞珞:形容石坚的样子。
[引语]: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;地得一以宁;神得一以灵;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;候王得一以为天下正(贞),其致之也。
自解:从以往来看,称得上唯一,第一的有以下几种:天以其清明称得上唯一,地以其宁静称得上唯一,神如果能够显灵就称得上唯一第一,山谷峡谷(江海)以其善于积盈装满称得上唯一,万物以其能生长生生不息称得上唯一,侯王以自己的作为乃是天下正气(正奇的正)为唯一第一,如果是贞的话,就是“忠贞不二”这个词了。
其致之也的断句和原文不太一样,加在这个段的后面,是因为,这些唯一,第一是因为做到了极致。
谓天无以清,将恐裂;地无以宁,将恐废;神无以灵,将恐歇;谷无以盈,将恐竭;万物无以生,将恐灭;候王无以正,将恐蹶。
自解:天如果不清了(阴天),就会就有闪电撕裂天空(天子不清明,就会天下分裂),地如果不宁静了,就会荒废,一个地方老是地震,就会荒废。神如果不灵验,就没有人祭祀了。山谷(江海)如果不善下,不善于积盈装满,就会枯竭。万物不生长,不繁衍了就会灭亡。侯王如果都不守正道爱民忠贞,那么就会失败。
故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。是以候王自称孤、寡、不谷。此非以贱为本邪?非乎?故至誉无誉。是故不欲琭琭如玉,珞珞如石。
自解:所以,高贵是因为低贱衬托出来的,高大建筑也要依赖下面的地基。
所以侯王,自称“孤”,“寡”,“不谷”,这难道不是以低贱为本吗?不是吗?
所以最高的荣誉美誉,就是没有荣誉,没有美誉。所以不想着像玉石一样珍贵,而樱落也像石头一样平凡。和不贵难得之货相呼应。
[评析]:在《道德经》里,老子经常以“一”来代称“道”,如二十二章的“圣人抱一为天下式”。本章中,老子连续七次使用“一”字,其含义是相当深刻的。杨兴顺说:“一切在流动着,一切在变化着,但老子认为,变化的基础是统一而不是矛盾的斗争。‘天得一以清’……老子揭露了客观世界的矛盾,企图削弱矛盾,遏阻矛盾的尖锐化,为着这一目的,他把统一看成万物的基础而把它绝对化。”(《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及其学说》)事实上,老子认为宇宙的本原只有一个,宇宙的总规律也只有一个,因而他突出“一”,即宇宙起源的一元论,而且是物质的。在世界的自然万事万物之中,老子列举了许多相互矛盾的对立体,并认为对立物相互依存、相互转化,最终归于统一。所以,他一再使用“一”,也表明他认为矛盾和对立总要归于统一。在人类社会而言,老子也强调统一,认为侯王也要注重唯一的“道”,才能使天下有个准绳。这个准绳是什么?老子说,“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”必须以爱护广大劳动人民为本基。侯王应该认识到“贱”、“下”是自己的根基。有道的人无须光华如玉,还是质朴更好一些。总而言之,本章开头就是讲道的普通性、重要性、不论是天、地、神、谷、万物、侯王,都是来源于道,如果失去了道,一切都不会再存在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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