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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列子》力命(2)

  【原文】
  管夷吾、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①,同处于齐,管夷吾事公子纠②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③。齐公族多宠,嫡庶并行④。国人惧乱,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⑤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⑥。既而公孙无知作乱⑦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管夷吾与小白战于莒,道射中小白带鉤。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⑧。鲍叔牙谓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”桓公曰:“我仇也,愿杀之。”鲍叔牙曰:“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之⑨!”遂召管仲。鲁归之,齐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。桓公礼之⑩,而位于高、国之上 ,鲍叔牙以身下之。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桓公遂霸。管仲尝叹曰:“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公贾 ,分财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,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 ,知我不羞小节而 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!”此世称管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实无善交、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,不得不举;小白非能用仇,不得不用。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 ,云至于大病 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夷吾曰:“公谁欲欤?”小白曰:“鲍叔牙可。”曰:“不可。其为人也 ,洁廉善士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理国 ,上且 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”小白曰:“然则孰可?”对曰:“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 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 。以德分人谓之圣人,以财分人谓之贤人。以贤临人 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”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终;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 。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
【原文】
  邓析操两可之说①,设无穷之辞,当子产执政②,作《竹刑》③。郑国用之,数难子产之治,子产屈之。子产执而戮之,俄而诛之④。然则子产非能用《竹刑》,不得不用;邓析非能屈子产,不得不屈;子产非能诛邓析,不得不诛也。
  【注释】
  ①邓析——(前 545—前 501 年)郑国人,做过郑国大夫,是先秦法家的先驱,对后来战国辩者也有一定影响。
  ②子产——(?—前 522 年),即公孙侨,公孙成子,郑国贵族子国之子,名侨,字子产。郑简公十二年(前 554 年)为卿,二十二年(前 543 年)执政,曾把刑书铸于鼎上。
  ③竹刑——写在竹简上的法律条文。
  ④子产执而戮之,俄而诛之——杨伯峻:“‘子产’二字涉上文衍。‘戮之’即‘诛之’,词意亦复。疑‘戮’当作‘拘’。《御览》六百二十六引无‘屈之于产执而戮之’八字,乃以其不可解而以意削之,足证其误久矣。”周克昌:“戮者,当众羞辱也。”“疑‘戮’当作‘拘’之说,亦纯同多余矣。”
  【译文】
  邓析持模棱两可的论题,创设没有结果的诡辩,在子产执政的时候,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《竹刑》。郑国使用它,多次使子产的政事发生困难,子产只能屈服。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,并当众羞辱他,不久就杀了他。可见子产并不是能够使用《竹刑》,而是不得不用它;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,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;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,而是不得不诛杀他。
  【原文】
  可以生而生,天福也;可以死而死,天福也。可以生而不生,天罚也;可以死而不死,天罚也。可以生,可以死,得生得死有矣;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①,或死或生,有矣。然而生生死死,非物非我,皆命也,智之所无奈何。故曰,窈然无际②,天道自会;漠然无分③,天道自运。天地不能犯,圣智不能干,鬼魅不能欺。自然者默之成之,平之宁之④,将之迎之⑤。
  【注释】
  ①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,或生或死有矣——张湛注:“此义之生而更死,之死而更生者也。”陶鸿庆云:“两‘不’字衍文,本作‘可以生,可以死,或死或生有矣’,言可以生而或死,可以死而或生也。”
  ②窈然——幽远貌。
  ③漠然——寂静貌。
  ④平之宁之——张湛注:“平宁,无所施为。”
  ⑤将之迎之——将,送往。迎,迎接。本文指消失与出现。
  【译文】
  应该出生便出生了,这是天的福佑;应该死亡的便死亡了,这也是天的福佑。应该出生却没有出生,这是天的惩罚;应该死亡却没有死亡的,这也是天的惩罚。应该出生的出生了,应该死亡的死亡了,这是有的;应该出生的却死亡了,应该死亡的却出生了,这也是有的。但是出生也好,死亡也好,既不是外物的作用,也不是自己的力量,都是命运决定的。人们的智慧对它是无可奈何的。所以说,深远没有边际,天道是自然会聚的;寂静没有界限,天道是自然运动的。天地不能侵犯它,圣明智慧不能干扰它,鬼魅不能欺骗它,自然的意思是无声无息就成就了,平常而安宁,时而消失,时而出现。
  【原文】
  杨朱之友曰季梁。季梁得病,七日大渐①。其子环而泣之,请医。季梁谓杨朱曰:“吾子不肖如此之甚,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?”杨朱歌曰:“天其弗识,人胡能觉?匪祐自天,弗孽由人②。我乎汝乎!其弗知乎!医乎巫乎!其知之乎?”其子弗晓,终谒三医。一曰矫氏,二曰俞氏,三曰卢氏,诊其所疾。矫氏谓季梁曰:“汝寒温不节,虚实失度,病由饥饱色欲,精虑烦散,非天非鬼③。虽惭,可攻也。”季梁曰:“众医也,亟屏之!”俞氏曰:“女始则胎气不足,乳湩有余④,病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渐矣,弗可已也。”季梁曰:“良医也,且食之!”卢氏曰:“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,禀生受形,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知之者矣。药石其如汝何?”
  季梁曰:“神医也,重贶遣之⑤!”俄而季梁之疾自瘳⑥。
  【注释】
  ①渐——张湛注:“渐,剧也。”
  ②孽——病害。
  ③非天非鬼——《集释》:“北宋本、汪本、秦本‘天’作‘夭’。‘夭’当借为‘妖’,虽可通,但依下文‘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’证之,则作‘天,者近是。今从《藏》本、元本正。”
  ④湩——音 dòng(冻),乳汁。
  ⑤贶——音 kuàng(况),赐与。
  ⑥瘳——音 chōu(抽),病愈。
  【译文】
  杨朱的一个朋友叫季梁。季梁生病,至第七日已病危。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,请医生医治。季梁对杨朱说:“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厉害的程度,你为什么不替我唱个歌使他们明白过来呢?”杨朱唱道:“天尚且不认识,人又怎么能明白?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,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。我呀你呀,都不知道啊!医呀巫呀,难道知道吗?”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,最后请来了三位医生。一位叫矫氏,一位叫俞氏,一位叫卢氏,诊治他所害的病。矫氏对季梁说:“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,虚与实越过了限度,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,使精神思虑烦杂散漫,不是天的原因,也不是鬼的原因。虽然危重,仍然可以治疗。”季梁说:“这是庸医,快叫他出去!”俞氏说:“你在娘肚子里就胎气不足,生下来后奶水就吃不了,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,它是逐渐加剧的,已经治不好了。”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好医生,暂且请他吃顿饭吧!”卢氏说:“你的病不是由于天,也不是由于人,也不是由于鬼,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那一天起,就既有控制你命运的,又有知道你命运的。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?”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神医,重重地赏赐他!”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。

【原文】
  生非贵之所能存,身非爱之所厚;生亦非贱之所能夭,身亦非轻之所能薄。故贵之或不生,贱之或不死;爱之或不厚,轻之或不薄。此似反也,非反也,此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或贵之而生,或贱之而死;或爱之而厚,或轻之而薄。此似顺也,非顺也;此亦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,鬻(yù)熊语文王曰①:“自长非所增,自短非所损,算之所亡若何②。”老聃语关尹曰:“天之所恶,孰知其故?”言迎天意,揣利害,不如其已。
  【注释】
  ①鬻熊——张湛注:“鬻熊,文王师也。”
  ②算——张湛注:“算犹智也。”
  【译文】
  生命不是因为尊贵它就能长久存在,身体不是因为爱惜它就能壮实;生命也不是因为轻贱它就能夭折,身体也不是因为轻视它就能孱弱。所以尊贵它也许不能生存,轻贱它也许不会死亡;爱惜它也许不能壮实,轻视它也许不会孱弱。这似乎是反常的,其实并不反常,因为它们是自己生存、自己死亡、自己壮实、自己孱弱的。也许尊贵它能够生存,也许轻贱它会导致死亡;也许爱惜它能够壮实,也许轻视它会导致孱弱。这好像是正常的,其实并不正常,它们也是自己生存、自己死亡,自己壮实,自己孱弱的。鬻熊对周文王说:“自己长寿不是人所能增加的,自己短命不是人所减损的,智慧对于生命无可奈何。”老聃对关尹说:“天所厌恶的,谁知道是什么缘故?”说
  的是迎合天意,揣摩利害,不如停止。
  【原文】
  杨布问曰①:“有人于此,年兄弟也,言兄弟也②,才兄弟也,貌兄弟也,而寿夭父子也,贵贱父子也,名誉父子也,爱憎父子也。吾惑之。”杨子曰:“古之人有言,吾尝识之,将以告若: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令昏昏昧昧,纷纷若若,随所为,随所不为,日去日来,孰能知其故?皆命也夫。信命者,亡寿夭;信理者,亡是非;
  信心者,亡逆顺;信性者,亡安危。则谓之都亡所信,都亡所不信。真矣悫矣③,奚去奚就④?奚哀奚乐?奚为奚不为?《黄帝之书》云:‘至人居若死,动若械。’亦不知所以居,亦不知所以不居;亦不知所以动,亦不知所以不动。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,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。独住独来,独出独入,孰能碍之?”
  【注释】
  ①杨布——张湛注:“杨朱弟也。”
  ②言——俞樾:“‘言’字无义,当从《释文》作‘訾’。《管子·君臣上篇》‘吏啬夫尽有皆程事律’,即此‘訾’字之义。官秩贵贱必视‘訾程’为难。‘訾兄弟也’,正与下文‘贵贱父子也,相应。”訾,音 zī,限。訾程,指人与事的程限,资历。
  ③悫——诚笃。
  ④去就——犹言去留,或去来。
  【译文】
  杨布问杨朱说:“这里有些人,年龄差不多,资历差不多,才能差不多,相貌差不多,而长寿与早夭大不相同,尊贵与低贱大不相同,名份与荣誉大不相同,喜爱与憎恶大不相同。我很不理解。”杨朱说:“古时候的人有句话,我曾把它记了下来,现在告诉你: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这样的,这是命运。现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,纷杂混乱,有的去做了,有的没有去做,一天天过去,一天天到来,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?都是命运啊!相信命运的,无所谓长寿与夭亡;相信自然之理的,无所谓是与非;相信心灵的,无所谓困难与顺利;相信自然本性的,无所谓安全与危险。这就叫做都没有什么可相信的,都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。真实呀,诚信呀,去了哪里,又回到了哪里?悲哀什么,高兴什么?做什么,不做什么?《黄帝之书》说:‘德性最高的人坐下来像死了一样,动起来像机械一样。’也不知道为什么坐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;也不知道为什么动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动。也不因为大家都来观看而改变情态与形貌,也不因为大家都不来观看而下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。独自去,独自来,独自出,独自入,谁能阻碍他?”
  【原文】
  墨 ①、单至②、啴咺③、憋懯④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⑤。穷年不相知情,自以智之深也。巧佞、愚直、婩斫⑥、便辟⑦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穷年而不相语术,自以巧之微也。 ⑧、情露⑨、 极⑩、凌谇 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穷年不相晓悟,自以为才之得也。眠 、 诿 勇敢、怯疑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穷年不相谴发,自以行无戾也 。多偶 、自专、乘权 、只立 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穷年不
  相顾眄 ,自以时之适也。此众态也,其貌不一,而咸之于道,命所归也。
  【注释】
  ①墨 —— ,音 chī(痴),欺诈无赖貌。又作“ ”。卢重玄解:“默诈佯愚之状。”《释文》引《方言》:“墨 ,江滩之间谓之无赖。”《广雅·释诂》二:“ ,欺也。”
  ②单至——单,张湛注:“音战。”单至,卢重玄解:“轻动之状。”
  ③ ——音 chǎn(产)xuān(喧),迂缓貌。卢重玄解:“迂缓之状。”


  ④憋 ——音 biē(鳖)fū(夫),急速貌。又作“憋 ”。张湛注:“此皆默诈、轻发、迂缓、急速之貌。”
  ⑤胥早如志也——《释文》:“胥,相也。如,随也。谓各从其志。”
  ⑥ 斫——音 nüè(虐)zhuó(酌),张湛注:“不解悟之貌。”
  ⑦便辟——善于逢迎谄媚。
  ⑧ ——音 qiāo(敲)yá(牙),阴险狡猾貌。卢重玄解:“顽戾强 之状也。”《文选·左思吴都赋》李善注:“《方言》, ,狯也。”
  ⑨情露——重玄解:“不隐之状也。”《释文》:“情露,无所隐藏。”
  ⑩ 极—— ,音 jiǎn(简)。 极,说话口吃不畅貌。卢重玄解:“讷涩之状也。”
   凌谇——谇,音 su(岁),凌谇,凌辱骂人貌。卢重玄解:“寻间语
  ì责之状也。”《释文》云:“凌谇,谓好陵辱责骂人也。”
   眠 —— ,音 tiǎn(舔)。眠 ,张湛注:“不开通之貌。”卢重玄解:“无精采之状也。”《释文》作“ ,云:“《方言》: ,欺慢之语也。郭璞云:谓以言相轻蚩弄也。又不开通貌。”与 诿相对,当为欺慢貌。
   诿——钝滞貌。《释文》云:”钝滞也。”张湛注:“ 诿,烦重之貌。”卢重玄解:“并烦重之貌。”
   自以行无戾也——卢重玄解:“各自以为适宜得中之道也。”《释文》:“无戾,无违戾也。”
   多偶——卢重玄解:“和同之状也。”《释文》云:“多偶,谓多与人相和谐也。”
   乘权——《释文》:“乘权,谓乘用权势也。”
   只立——《释文》:“只立,独孤自立。”
   顾眄——回视。
  【译文】
  墨 、单至、 、憋 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通报情况,自以为智慧十分深湛。巧佞、愚直、 斫、便辟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告诉道木,自以为技巧十分精微。 、情露、 极、凌谇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启迪开悟,自以为一切本领部获得了。眠 、 诿、勇敢、怯疑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批评启发,自以为行为没有一点差错。多偶、自专、乘权、只立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检查回顾,自以为一切都适合时宜。这许多情态,它们的表现虽然不一样,却都走向了自然之道,这是命运的归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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